則陽周游到楚國,夷節向楚王談到則陽,楚王沒有接見他,夷節只得作罷歸家。則陽見到王果,說:“先生怎么不在楚王面前談談我呢?”王果說:“我不如公閱休!
則陽問:“公閱休是干什么的人呢?”王果說:“他冬天到江河里刺鱉,夏天到山腳下憩息。有人經過而問他,他就說:‘這就是我的住宅!墓澤星也荒茏龅,何況是我呢?我又比不上夷節。夷節的為人,缺少德行卻有世俗人的智巧,不能約束自己做到清虛恬淡,用他特有的辦法巧妙地跟人交游與結識,在富有和尊顯的圈子里弄得神情顛狂內心迷亂,不是用德行去相助他人,而是使德行有所毀損。受凍的人盼著溫暖的春天,中暑的人剛好相反得求助冷風帶來涼爽。楚王的為人,外表高貴而又威嚴;他對于有過錯的人,像老虎一樣不會給予一點寬;不是極有才辯的人而又端正德行,誰能夠使他折服!
“所以圣人,他們潛身世外能使家人忘卻生活的清苦,他們身世顯赫能使王公貴族忘卻爵祿而變得謙卑起來。他們對于外物,與之和諧歡娛;他們對于別人,樂于溝通、混跡人世而又能保持自己的真性;有時候一句話不說也能用中和之道給人以滿足,跟人在一塊兒就能使人受到感化。父親和兒子都各得其宜,各自安于自己的地位,而圣人卻完全是清虛無為地對待周圍所有的人。圣人的想法跟一般人的心思,相比起來差距是那么遠。所以說,要使楚王信服還得期待公閱休哩!
圣人通達于人世間的各種紛擾和糾葛,周遍而又透徹地了解萬物混同一體的狀態,卻并不知道為什么會是這樣,這是出于自然的本性。為回返真性而又有所動作也總是把師法自然作為榜樣,人們隨后方才稱呼他為圣人。憂心于智巧與謀慮因而行動常常不宜持久,時而有所中止又將能怎樣樣呢!
生來就漂亮的人,是因為別人給他作了一面鏡子,如果不通過比較他也不會知道自己比別人漂亮。好像知道,又好像不知道,好像聽見了,又好像沒有聽見,他內心的喜悅就不會有所終止,人們對他的好感也不會有所中止,這就是出于自然的本性。圣人撫愛眾人,是因為人們給予了他相應的名字,如果人們不這樣稱譽他圣人也不知道自己憐愛他人。好像知道,又好像不知道,好像聽見了,又好像沒有聽見,他給予人們的愛就不會有所終止,人們安于這樣的撫愛也不會有所終止,這就是出于自然的本性。
祖國與家鄉,一看到她就分外喜悅;即使是丘陵草木使她顯得面目不清,甚至掩沒了十之八九,心里還是十分欣喜。更何況親身見聞到她的真面目、真情況,就像是數丈高臺高懸于眾人的面前讓人崇敬、仰慕!
冉相氏體察了道的精髓因而能聽任外物自然發展,跟外物接觸相處沒有終始,也顯不出時日。天天隨外物而變化,而其凝寂虛空的心境卻一點也不會改變,何嘗舍棄過大道的精髓!有心去效法自然卻得不到效法自然的結果,跟外物一道相追逐,對于所修的事業又能夠怎么樣呢?圣人心目中從不曾有過天,從不曾有過人,從不曾有過開始,從不曾有過外物,跟隨世道一塊兒發展變化而沒有廢止,有所行動也是那么完備因而不會受到敗壞,他與外物的契合與融恰又將是怎么樣的呢!商湯啟用他的司御門尹登恒做他的師傅,而他隨從師傅學習卻從不拘泥于所學;能夠隨順而成,為此而察其名跡;對待這樣的名跡又無心尋其常法,因而君臣、師徒能各得其所、各安其分。仲尼最后棄絕了謀慮,因此對自然才有所輔助。容成氏說:“摒除了日就不會累積成年,忘掉了自己就能忘掉周圍的事物!
魏惠王與齊威王訂立盟約,而齊威王違背了盟約。魏王大怒,打算派人刺殺齊威王,將軍公孫衍知道后認為可恥,說:“您是大國的國君,卻用普通百姓的手段去報仇!我愿統帶二十萬部隊,替你攻打齊國,俘獲齊國的百姓,牽走他們的牛馬,使齊國的國君心急如焚熱毒發于背心。然后我就攻占齊國的土地。齊國的大將田忌望風逃跑,于是我再鞭打他的背,折斷他的脊骨!
季子知道后又認為公孫衍的做法可恥,說:“建筑七八丈高的城墻,筑城已經七八丈高了,接著又把它毀掉,這是役使之人所苦的事。如今戰爭不起已經七年了,這是你王業的基礎。公孫衍實在是挑起禍亂的人,不可聽從他的主張!
華子知道以后又鄙夷公孫衍和季子的做法,說:“極力主張討伐齊國的人,是撥弄禍亂的人;極力勸說不要討伐齊國的人,也是撥弄禍亂的人;評說討伐齊國還是不討伐齊國為撥弄禍亂之人的人,他本身就是撥弄禍亂的人!蔽和跽f:“既然如此,那將怎么辦呢?”華子說:“你還是求助于清虛淡漠、物我兼忘的大道罷!”
惠子知道了,引見戴晉人。戴晉人對魏王說:“有叫蝸牛的小動物,國君知道嗎?”魏王說:“知道!贝鲿x人說:“有個國家在蝸牛的左角,名字叫觸氏,有個國家在蝸牛的右角,名字叫蠻氏,正相互為爭奪土地而打仗,倒下的尸體數也數不清,追趕打敗的一方花去整整十五天方才撤兵而回!蔽和跽f:“咦,那都是虛妄的言論吧?”戴晉人說:“讓我為你證實這些話。你認為四方與上下有盡頭嗎?”魏王說“沒有止境!贝鲿x人說:“知道使自己的思想在無窮的境域里遨游,卻又返身于人跡所至的狹小的生活范圍,這狹小的生活范圍處在無窮的境域里恐怕就像是若存若失一樣吧?”魏王說:“是的!贝鲿x人又說:“在這人跡所至的狹小范圍內有一個魏國,在魏國中有一個大梁城,在大梁城里有你魏王。大王與那蠻氏相比,有區別嗎?”魏王回答說:“沒有!贝鲿x人辭別而去,魏王心中不暢悵然若有所失。
戴晉人離開后惠子見魏惠王,魏王說:“戴晉人,真是個了不起的人,圣人不足以和他相提并論!被葑诱f:“吹起竹管,就會有嘟嘟的響聲;吹著劍首的環孔,只會有絲絲的聲音罷了。堯與舜,都是人們所贊譽的圣人;在戴晉人面前稱贊堯與舜,就好比那微弱的絲絲之聲罷了!
孔子到楚國去,寄宿在蟻丘的賣漿人家。賣漿人家的鄰居夫妻奴仆全都登上了屋頂觀看孔子的車騎,子路說:“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是干什么呢?”孔子說:“這些人都是圣人的仆從。這個圣哲之人把自己隱藏在百姓之中,藏身于田園生活里。他的聲音從世上消失了,他的志向卻是偉大的,他嘴里雖然在說著話,心理卻好像不曾說過什么,處處與世俗相違背而且心理總不屑與世俗為伍。這是隱遁于世俗中的隱士,這個人恐怕就是楚國的市南宜僚吧?”
子路請求前去召見他?鬃诱f:“算了吧!他知道我對他十分了解,又知道我到了楚國,認為我必定會讓楚王來召見他,他將把我看成是巧言獻媚的人。如果真是這樣,他對于巧言獻媚的人一定會羞于聽其言談,更何況是親自見到其人呢!你憑什么認為他還會留在那里呢?”子路前往探視,市南宜僚的居室已經空無一人了。
長梧地方守護封疆的人對子牢說:“你處理政事不要太粗疏,治理百姓不要太草率。從前我種莊稼,耕地粗疏馬虎,而莊稼收獲時也就用粗疏馬虎的態度來報復我;鋤草也輕率馬虎,而莊稼收獲時也用輕率馬虎的態度來報復我。我來年改變了原有的方式,深深地耕地細細地平整,禾苗繁茂果實累累,我一年到頭不愁食品不足!
莊子聽了后說:“如今人們治理自己的身形,調理自己的心思,許多都像這守護封疆的人所說的情況,逃避自然,背離天性,泯滅真情,喪失精神,這都因為粗疏鹵莽所致。所以對待本性和真情粗疏鹵莽的人,欲念與邪惡的禍根,就像萑葦、蒹葭蔽遮禾黍那樣危害人的本性,開始時似乎還可以用來扶助人的形體,逐漸地就拔除了自己的本性,就像遍體毒瘡一齊潰發,不知選擇什么地方泄出,毒瘡流濃,內熱遺精就是這樣!
柏矩就學于老聃,說:“請求老師同意我到天下去游歷!崩像跽f:“算了,天下就像這里一樣!卑鼐卦俅握埱,老聃說:“你打算先去哪里?”柏矩說:“先從齊國開始!
柏矩到了齊國,見到一個處以死刑而拋尸示眾的人,推推尸體把他擺正,再解下朝服覆蓋在尸體上,仰天號陶大哭地訴說:“你呀你呀!天下出現如此大的災禍,偏偏你先碰上了。人們常說不要做強盜,不要殺人!世間一旦有了榮辱的區別,然后各種弊端就顯示出來;財貨日漸聚積,然后各種爭斗也就表露出來。如今樹立人們所厭惡的弊端,聚積人們所爭奪的財物,貧窮困厄的人疲于奔命便沒有休止之時,想要不出現這樣的遭遇,怎么可能呢?
“古時候統治百姓的人,把社會清平歸于百姓,把管理不善歸于自己;把正確的做法歸于百姓,把各種過錯歸于自己;所以只要有一個人其身形受到損害,便私下總是責備自己。如今卻不是這樣。隱匿事物的真情卻責備人們不能了解,擴大辦事的困難卻歸罪于不敢克服困難,加重承受的負擔卻處罰別人不能勝任,把路途安排得十分遙遠卻譴責人們不能達到。人民耗盡了智慧和力量,就用虛假來繼續應付,天天出現那么多虛假的事情,百姓怎么會不弄虛作假!力量不夠便作假,智巧不足就欺詐,財力不濟便行盜。盜竊的行徑,對誰加以責備才合理呢?”
蘧伯玉活了六十歲而六十年來隨年變化與日俱新,何嘗不是年初時認為是對的而年終時又轉過來認為是錯的,不知道現今所認為是對的又不是五十九歲時認為是錯的。萬物有其產生卻看不見它的本根,有其出現卻尋不見它的門徑。人人都尊崇自己的才智所了解的知識,卻不懂得憑借自己才智所不知道而后知道的知識,這能不算是最大的疑惑嗎?算了吧算了吧!沒有什么辦法可以逃避這樣的情況。這就是所謂對嗎,真正的對嗎?
孔子向太史大弢、伯常騫、狶韋請教:“衛靈公飲酒作樂荒淫無度,不愿處理國家政務;經常出外張網打獵射殺飛鳥,又不參與諸侯間的交往與盟會;他死之后為什么還追謚為靈公呢?”大弢說:“這樣的謚號就是因為他具有這樣的德行!辈rq說:“那時候衛靈公有三個妻子,他們在一個盆池里洗澡。衛國的賢臣史䲡奉召進到衛靈公的寓所,只得急忙接過衣裳來相互幫助遮掩。他對待大臣是多么的傲慢,而他對賢人又是如此的肅敬,這就是他死后追謚為靈公的原因!豹L韋則說:“當年衛靈公死了,占卜問葬說是葬在原墓地不吉利,而葬在沙丘上就能吉利。于是挖掘沙丘數丈,發現有一石制外棺,洗去泥土一看,上面還刻有一段文字,說:‘不靠子孫,靈公將得此為冢!`公被叫做‘靈’看來已經很久很久了,大弢和伯常騫怎么能夠知道!”
少知向大公調求教:“什么叫做‘丘里’之言?”大公調說:“所謂‘丘里’,就是聚合頭十個姓,上百個人而形成共同的風氣與習俗;組合各各不同的個體就形成混同的整體,離散混同的整體又成為各各不同的個體。如今指稱馬的上百個部位都不能獲得馬的整體,而馬就拴縛在眼前,只有確立了馬的每一個部位并組合成一整體才能稱之為馬。所以說山丘積聚卑小的土石才成就其高,江河匯聚細小的流水才成就其大,偉大的人物并合了眾多的意見才成就其公。所以,從外界反映到內心里的東西,自己雖有定見卻并不執著己見,由內心里向外表達的東西,即使是正確的也不愿跟他人相違逆。四季具有不同的氣候,大自然并沒有對某一節令給予特別的恩賜,因此年歲的序列得以形成;各種官吏具有不同的職能,國君沒有偏私,因此國家得以治理;文臣武將具有各不相同的本事,國君不作偏愛,因此各自德行完備;萬物具有各別的規律,大道對它們也都沒有偏愛,因此不去授予名稱以示區別。沒有稱謂因而也就沒有作為,沒有作為因而也就無所不為。時序有終始,世代有變化。禍福在不停地流轉,出現違逆的一面同時也就存在相宜的一面;各自追逐其不同的側面,有所端正的同時也就有所差誤。就拿山澤來比方,生長的各種材質全都有自己的用處;再看看大山,樹木與石塊處在同一塊地方。這就叫做‘丘里’的言論!
少知問:“既然如此,那么稱之為道,可以嗎?”大公調說:“不可以,F在計算一下物的種數,不止于一萬,而只限于稱作萬物,是用數目字最多的來稱述它。所以,天和地,是形體中最大的;陰與陽,是元氣中最大的;而大道卻把天地、陰陽相貫通。因為它大就用‘道’來稱述它是可以的,已經有了‘道’的名稱,還能夠用什么來與它相提并論呢?假如用這樣的觀點來尋求區別,就好像狗與馬,其間的差別也就太大了!”
少知問:“四境之內,宇宙之間,萬物的產生從哪里開始?”大公調說:“陰陽互相輝映、互相傷害又互相調治,四季互相更替、互相產生又互相衰減。欲念、憎惡、離棄、靠攏,于是像橋梁一樣相互連接相互興起,雌性、雄性的分開、交合,于是相互為常相互具有。安全與危難相互變易,災禍與幸福相互生存,壽延與夭折相互交接,生還與死亡因此而形成。這些現象的名稱與實際都能理出端緒,精細微妙之處都能記載下來。隨物變化的次序相互更替總是遵循著一定的軌跡,又像橋梁連接彼此兩方那樣地運動而又彼此相互制約,到了盡頭就會折回,有了終結就有開始;這都是萬物所共有的規律。言語所能致意的,智巧所能達到的,只限于人們所熟悉的少數事物罷了。體察大道的人,不追逐事物的消亡,不探究事物的源起,這就是言語評說所限止的境界!
少知又問:“季真的‘莫為’觀點,接子的‘或使’主張,兩家的議論,誰最合乎事物的真情,誰又偏離了客觀的規律?”大公調說:“雞鳴狗叫,這是人人都能了解的現象;可是,即使是具有超人的才智,也不能用言語來稱述其自我變化的原因,同樣也不能臆斷它們將會怎么樣。用這樣的道理來加以推論和分析,精妙達到了無以倫比,浩大達到了不可圍量,事物的產生有所支持,還是事物的產生全出于虛無,兩種看法各持一端均不能免于為物所拘滯,因而最終只能是過而不當!蚴埂闹鲝堖^于執滯,‘莫為’的觀點過于虛空。有名有實,這就構成物的具體形象。無名無實,事物的存在也就顯得十分虛無?梢匝哉勔部梢詼y度,可是越是言談距離事物的真情也就越疏遠。沒有產生的不能禁止其產生,已經死亡的不能阻擋其死亡。死與生并不相距很遠,其中的規律卻是不易察見。事物的產生有所支使,還是事物的產生全都出于虛無,兩者都是因為疑惑而借此生出的偏執之見。我觀察事物的原本,事物的過去沒有窮盡;我尋找事物的末緒,事物的將來不可限止。沒有窮盡又沒有限止,言語的表達不能做到,這就跟事物具有同一的規律;而‘或使’、‘莫為’的主張,用言談各持一端,又跟事物一樣有了外在的終始。道不可以用“有”來表達,‘有’也不可以用無來描述。大道之所以稱為‘道’,只不過是借用了‘道’的名稱!蚴埂汀獮椤闹鲝,各自偏執于事物的一隅,怎么能稱述于大道呢?言語圓滿周全,那么整天說話也能符合于道;言語不能圓滿周全,那么整天說話也都滯礙于物。道是闡釋萬物的最高原理,言語和緘默都不足以稱述;既不說話也不緘默,評議有極限而大道卻是沒有極限的!